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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武林追凶|项龙|348177

第1章 良辰美景(一)

“……”

“‘大风堂’堂主到!”

“‘白云观’观主到!”

“‘小刀会’总舵主到!”

“‘百尺门’掌门人到!”

“‘长胜镖局’总镖头到!”

“‘刀王’石啸天夫妇到!”

“‘双剑震三山’隋崇武师徒到!”

“‘金陵刀客’欧阳忠父女到!”

“‘带刀少爷’楚歌到!”

“‘鬼见愁’聂九到!”

“‘盲剑客’林还秋到!”

“‘五虎断门刀’门下弟子到!”

“……”

七月初七,武林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

这一天,正是号称中原第一大帮的“飞龙帮”帮主慕容正英的六十寿诞。慕容府中大摆宴席,帮主府邸“长生殿”内外张灯结彩,到处喜气洋洋。随着一声声响彻云霄的传报,这座即便是骑马也须跑足半日的偌大庄园,早就已经门庭若市、宾客云集。前来赴宴的无一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由此可见“飞龙帮”的名望与地位,慕容家族的声誉与份量,在中原乃至整个武林中、江湖上已然无出其右者。

当晚群雄毕至,济济一堂,阵阵欢声笑语、高谈阔论,就连方圆十里之外都能够听见。

这是何等的气派,何等的风光!

慕容正英穿着一身体面讲究的锦衣华服,铁塔般威风凛凛地伫立在“长生殿”大院门外的汉白玉石阶前,亲自迎接那些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各路英雄豪杰,神采奕奕、满面红光,心中显然是得意非常。

然而得意之余,难免也别有一番感慨。

人到六十知天命。——慕容正英已年届六十,已许久不曾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如此隆重的排场。

过去数十年里,他总是常常应邀参加别人摆的寿宴,喝下别人摆的喜酒。而今,总算轮到他自己摆上了一回。

人生只有一次,很多事都无法重来,这种事当然更不能例外。

遥想当年,“飞龙帮”在创立之初,只不过是个人数不到一百的小帮派,在江湖上简直可以说是名不经传、微不足道。

再看今时今日,“飞龙帮”麾下早已拥有万人之众,势力遍布中原及江南各处,名扬宇内,威震八方,乃是名副其实的“中原第一大帮”,尤其是在最近这十年间,“飞龙帮”的变化之大、发展之快,当真令人不得不为之侧目和惊叹。

可想而知,慕容正英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牺牲了多大代价,身为一帮之主,他自然功盖全帮、无人可及。

因此随着“飞龙帮”的名声鹊起,慕容正英的威望也自是与日俱增。据说他十七岁出道至今所使用的那件重达四十七斤的独门兵器——盘龙火云枪,早已被整个武林公认为是“天下第一枪”;而他的形象在那些初出茅庐的武林后起之秀们眼中看来,则似乎永远都是那么高大、那么威武。

所有这些荣耀都是属于他的,都是他理应得到的。

但在他成功的背后,那种种辛酸与痛苦的经历、无奈与矛盾的挣扎,还有那些血腥与杀戮的磨难、寂寞与挫折的煎熬,他能够说给谁听?又有谁会真正愿意听?

能够说出来的苦,往往不是真的苦;倘若都能说了,那还有什么好苦呢?

人生向来都是“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的,不是么?

既然这般心境不足以为外人道,那么这种滋味,兴许也只有留待他老来一人独自细细品尝了。

人生在世,朋友易得,知己难求。这句话中的意味他体会得相当深刻,所以他特别珍惜友情,——在他的心目中,友情甚至比亲情和爱情更加重要。

他一生纵横武林,驰骋江湖,叱咤风云,交游之广遍及天下。

只不过普天之下,能够被他引以为知己的人,居然只有两个。

所谓识英雄,重英雄。论起名气和武功,这两个人其实都并不在他之下。

他们之中的一个,自然是非欧阳忠莫属。

“金陵刀客”欧阳忠,年逾半百,须发皆白,一把“九环紫金刀”使得出神入化,所向披靡,平生未遇敌手;加上他平日为人十分刚正不阿、有情有义,因此在武林中非常德高望重。

昔年他与慕容正英同闯江湖,义结金兰,既可以说是慕容正英患难与共的好朋友,又可以说是慕容正英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那么慕容正英心目中的那两个里面,另一个良朋知己又是谁?慕容正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慢慢闭上双眼。

那个人的外貌与身影,立刻在他脑海里浮现。

——他既是一名艺高胆大、睿智机警的游侠,又是一位剑法超群、轻功绝顶的剑客;

——他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常常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遥望玉树临风、器宇轩昂,近观风流倜傥、潇洒不凡;

——他名满天下,交游广阔,乐善好施,嫉恶如仇,喜欢锄强扶弱、打抱不平,江湖上的黑白两道都无不对他敬畏三分。

不管谁见到那个人,心底都会留下深刻印象;而他的每个眼神与笑容,则更能叫任何人都无法忘记,特别是女人。

他无疑是许多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们心仪已久的如意郎君,不少有女待嫁的为人父母者也都热切盼望着他可以来做他们的乘龙快婿。

只要一想起那个人,慕容正英就会从心底产生出一种英雄迟暮、江湖已老的感觉。

因为那个人很年轻,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慕容正英总是能够从他身上找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跟慕容正英一样,那个人也很喜欢喝酒。他们过去经常在一起喝酒。他们会喝,能喝,

可以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喝酒,也可以用各种新鲜有趣的法子弄到酒喝。而且每次相聚他们都总要开怀畅饮,不醉无归。

酒鬼在酒鬼的眼中,永远都是那么可爱。

所以他们才认识不久便很快成为忘年之交,互敬互重,惺惺相惜,到后来他们交情更深,已经完全可以肝胆相照、推心置腹。

这样的友谊,显然更加弥足珍贵。

如此良辰美景,欢乐金宵,岂非正好可以快活地大醉一场?

然而时候已经不早,那人却不知为何,一直迟迟未到!

这么重要的日子,难道他竟忘记了?

难道他根本就没收到慕容正英发给他的请柬,又抑或是他在赴宴途中发生什么变故?

只有懂得互相关心、互相体谅与包容的人,方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因为朋友之间本就不应有太多的计较,更加不应有太多的猜疑。

所以此刻慕容正英心里非但没有对那人深怀抱怨,反而很有些替他担心起来。

黄昏已过,天已黑齐,大院门外陆续有人进来。慕容正英一面跟他们客套寒暄,一面翘首期盼,希望能够尽快盼到他那位忘年之交、知心朋友的大驾光临。

只可惜事与愿违,慕容正英等了许久,那人却始终不见踪影。

夜幕渐渐低垂,院子渐渐空落,该到的人几乎全部都已聚集在长生殿内。

宴会已将正式开始,慕容正英犹似浑然不觉。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背后一人缓缓问道:“前辈在此守侯多时,不知是在等谁?”

慕容正英霍然转身凝神一望,只见这人中等身材,面如冠玉,长得文质彬彬、风度翩翩,可惜一对眸子却偏偏竟是那么空洞、呆滞,毫无神采,而且总是望定一个方向,让人一看便知他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

但这瞎子的腰间,居然佩着一柄四尺余长的乌鞘宝剑。

武林中会用剑的瞎子不多,能够称得上高手的更是寥寥无几。

而眼前此人,却偏偏堪称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剑术高手。——慕容正英一眼看出他便是大名鼎鼎的“盲侠”、江湖人称“盲剑客”的林还秋!

林还秋的左侧,站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少妇,却是慕容正英的二太太白湘裙。

白湘裙比慕容正英小二十多岁。她今晚满身的珠光宝气,满头的花枝招展,打扮得真是华丽雍容、高贵大方。

慕容正英一见之下,本来春风得意的脸上竟不知为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悦之色。他并未立即回答林还秋的话,却反而向白湘裙睨眼问道:“夫人不去好生看管江雪,跑出长生殿来干什么?当心他那痴狂病又发作,在这许多佳宾贵客面前出我的丑、丢我的脸!”

白湘裙闻言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勉强笑道:“老爷放心,三公子有他大哥二哥轮流照看着,一定不会再生事端。长生殿内太过热闹,贱妾素来少见这种场面,更不喜欢应酬,所以就……就忍不住跑出外边来透透气。”

慕容正英颔首“哦”了一声,不再理会,这才淡淡地反问林还秋道:“林少侠,‘栖霞山庄’庄主燕赤霞过去不是经常和你在一起吗,为何今晚你们没有一块儿来?”

林还秋微笑道:“原来前辈一直在此等待燕公子,晚辈早就应该想到。可惜燕公子最近好像忙得很,与晚辈甚少碰面。不过……”

慕容正英道:“不过什么?”

林还秋道:“不过晚辈倒是知道,如今燕公子天天跟舍妹林还玉在一起,而且终日不在‘栖霞山庄’里面。晚辈一时寻他不着,因此便未能与他一同前来为前辈您祝寿。”

慕容正英道:“哦,令妹天天跟他在一起……他们俩难道不是早就应该成为一对、双宿双飞了吗?”

林还秋忙道:“前辈言过了。想那燕赤霞年少英俊、洒脱不羁,身边一向是美女如云,舍妹如何一定能够配他得上?然则燕赤霞为人诚实厚道,处世冷静沉着,舍妹跟他在一起,我这个做兄长的倒也没有什么不放心。”

慕容正英听对方这样称赞自己的忘年好友,于自己的脸上也有光彩,禁不住满心欢喜起来,终于展颜笑道:“盲侠纵然双目失明也竟能如此清楚燕赤霞的人品,那便更加足以证明老夫将他引为知己,眼光一点也没有错。”

林还秋道:“前辈目光如炬,几时看错过人!”

慕容正英道:“这是当然。老夫看人向来准确,错不了的。”语音稍顿,自上而下将对方细心打量了一番,喃喃问道:“咦,盲侠怎么好像瘦了一圈,就连说话声音都有点变了……半年不见,你别来无恙么?”

林还秋道:“托前辈的福,还算过得去。晚辈只是近日害了一场病,所以才变成这般模样,幸好晚辈不过是受了点风寒而已,眼下早就没有什么大碍。”

慕容正英道:“七月的天气,有时就像是女人的脾气那样多变。盲侠身体孱弱,加上行动不便,日后还须多多调养、多多保重才是。”

林还秋赶紧陪笑道:“多谢前辈关心,晚辈感激不尽。……前辈,即使将至,各路英雄豪杰都在殿内候着呢。”

慕容正英道:“哦,我知道了,多谢盲侠提醒,盲侠还是先请进去吧。”别过脸去瞟了白湘裙一眼,又道:“你也进去,我稍后就来。”

白湘裙唯唯诺诺地答应,朝林还秋侧身施礼道:“林公子,请。”林还秋还礼道:“慕容夫人请。”

两人正欲行入殿内,蓦地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西向东传来。林还秋立刻驻足,白湘裙也随即止步。

慕容正英心中一凛,暗自忖道:此时尚有何人会来,莫非是燕赤霞?

想得还不十分停当,马蹄声已嘎然而止。紧接着,一名彪形大汉行色匆匆地从大院门外直奔进来。

慕容正英看得真切,来者只不过是“飞龙帮”里面的帮众,并非燕赤霞,心中好生失望。

那汉子一瞧见慕容正英便立即半跪在地,抱拳行礼道:“叩见帮主。”

慕容正英淡淡道:“何事?”

那汉子道:“禀告帮主:山东蓬莱‘栖霞山庄’庄主燕赤霞派人捎来口信,称其眼下确有要事在身,一时未能抽空前来赴宴,乞求帮主您能见谅。另外,燕庄主还说……”话声一顿,一口气似乎喘不过来。

慕容正英道:“别紧张,慢慢讲。燕庄主还说了些什么?”

那汉子接道:“燕庄主还托帮主替他转告云南大理的‘蝴蝶山庄’庄主‘牡丹夫人’卓天香,她的两个结拜义妹——‘海棠仙子’姚莹莹、‘玫瑰公主’苏媚儿,以及‘盲剑客’林还秋的妹妹林还玉,目前都正和他在一起,他会确保她们三个的安全,敬请卓夫人与林大侠两位放心。”

慕容正英皱眉道:“哦,就这么多,没别的了?”

那汉子点头称是。慕容正英不禁哑然失笑,叹道:“好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流公子、多情剑客,原来身边竟有这么多位红颜知己陪伴着,怪不得会连老夫的寿辰也不愿来参加了。”

白湘裙闻言忽道:“老爷不必介怀此事,燕公子虽是个多情种子,但他绝非那种重色轻友之人,贱妾相信他一定真的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事,急着要去解决,所以才会暂时抽不开身。”林还秋也在旁附和道:“不错,晚辈也是这么看,前辈不必多虑。吉时已到,前辈还是尽快入席吧。”

慕容正英一脸的无可奈何,苦笑道:“也罢、也罢,老夫这就入席。却不知燕庄主究竟遇到什么麻烦,需不需要老夫帮忙?……林少侠,‘牡丹夫人’卓天香今晚的席位就在你左近,你便代为转告一声,就说她那两个结拜义妹有燕少侠保护和照顾着,不会有事,叫她不必担心。”林还秋辑首应道:“晚辈遵命,前辈请!”慕容正英内心仍旧感觉颇为遗憾,又再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缓缓转过身去,阔步行入长生殿内。白湘裙莲步轻移,默默无闻地跟在后面。

林还秋毕恭毕敬地垂手让道,模样甚是谦卑有礼。

但不知为何,当这对年纪相差甚远的夫妇从他身边经过之时,他那双本来毫无神采的眼睛居然掠过一丝狡黠之色,紧闭的嘴唇微微上翘着,分明流露出一种神秘而残酷的笑意!

第2章 良辰美景(二)

慕容正英一踏进长生殿的门槛便开始满脸堆笑,好像刹那间换了一个人似的。

群英荟萃,济济一堂,好不热闹。布置得无比奢华气派的长生殿金碧辉煌,满室生辉,亮如白昼,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有趣的声音,飘荡着各种各样诱人的香气。有的人并不在自己的座位上,有的人早坐了别人的位子,还有的人仿佛天生就是酒鬼,正在放开肚皮,鲸吸牛饮,醉得连自己本来应该坐在哪里都不知道。

慕容正英刚刚步入殿内,众人便纷纷向他举杯,以示敬贺。

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习惯了发号施令、喜欢被万人仰慕的大人物、大英雄。他所创立的“飞龙帮”发展至今日,已经俨然成为中原武林的第一大帮派,人多势广,富可敌国,天下皆知,单凭这点,他便足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傲视同群。适逢他六十大寿,不少人早就想要趁此机会与之交好,便争先恐后地抢着去敬他酒,同时说些无伤大雅的巴结话、客套话,简直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于是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讨好之下,原本有些闷闷不乐的慕容正英竟被哄得开始慢慢开心起来,连假笑都变成真笑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话似乎真的放之四海而皆准。

一杯又一杯馥郁芬芳的美酒佳酿、玉液琼浆,不约而同地被许多只手递到慕容正英的面前。

这种推杯换盏的方式简直就是以多欺少,但慕容正英竟面不改色,来者不拒,真可谓是豪气如云。

喝了不下三十杯,慕容正英依旧谈笑风生,而且还清醒得很。群雄见状心里都不禁由衷地大感钦佩,他每喝一杯,大家便要忍不住抚掌赞叹,啧啧称奇。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慕容正英喝得兴起,居然从就近一桌酒席一路喝将过去。殿内何止千人,他居然能够这样不停地喝,酒量当真是惊天动地。

一转眼上百围酒桌上的酒几乎全被众人喝个精光。正在酒酣耳热之际,席间忽有一人禁不住高声说道:“素闻慕容前辈有千杯不醉的海量,奈何石某与前辈缘悭一面,一直未能亲眼目睹,今日如愿以偿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石某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来来来,现在石某也来凑凑热闹、助助酒兴,斗胆敬前辈一杯!”话声犹如洪钟巨吕,震得在场众人耳边嗡嗡作响、殿堂屋瓦上面的灰尘簌簌而落。

大堂东面第四十五张酒席旁,正坐着江湖名侠“盲剑客”林还秋、云南大理“蝴蝶山庄”女庄主“牡丹夫人”卓天香以及河北“五虎断门刀”门下弟子一行八人;而说话的这人就坐在林还秋的右首位置边上。他方才这一番豪言壮语,立即使得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眼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慕容正英凝神看时,这人已经长身而立,手握酒杯,那杯中之物犹自晃荡不已,闪耀着琥珀色的光泽。但见他长着狮鼻海口、虎背熊腰,目光炯炯,不怒自威;再加上他剑眉入鬓,虬髯如刺,便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粗犷豪放、威猛异常。只不过他身上最惹人注目的既非长相也非身材,而是他身后背负的一把大刀。那把大刀刀背极阔,刀柄狭长,黄金吞口顶端,赫然刻着一个非常显眼的八卦图案。

——八卦金刀!

慕容正英一见之下,心中顿生仰慕之情,一字字道:“‘刀王’石啸天?”

这人马上抱拳施礼,点头笑道:“不敢当,正是区区在下。”等到慕容正英趋近前来,便又指着身边一位约摸二十六七岁的少妇道,“这是在下的妻子陆飘萍。”

话音未落,那少妇已经缓缓站起身来,朝慕容正英轻轻敛衽为礼,微笑道:“民妇陆飘萍拜见慕容前辈。”

群雄见她长得蛾眉凤目,唇红齿白,竟是一个天生丽质的美人胚子,却又同时见她大腹便便,已是身怀六甲,有了“刀王”石啸天的骨肉,当下都情不自禁地用羡慕的眼神望着这对武林伉俪。

慕容正英眼中充满羡慕之色,连声笑道:“‘刀王’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刀法造诣便已臻化境,天下无双,当真可喜可贺;如今‘刀王’又娶到这么一位美艳绝伦的年轻娇妻,如此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怎能不羡煞旁人?”

听到“美艳绝伦”这四个字,陆飘萍已是脸颊飞红;听到“郎才女貌、天造地设”这八个字时,陆飘萍更是满面娇羞,怯生生地低下头去不敢看人。斜插在她右边发髻上的一支凤头吊坠金钗,在大红灯笼的照映之下,明晃晃、金灿灿的很有些抢眼。

石啸天见此情景心中喜滋滋地充满了幸福温暖之意,然而嘴里却对慕容正英回应道:“哪里哪里,前辈过奖了。”

慕容正英道:“老夫说的是事实。想当年老夫一杆银枪闯天下,也曾得到过‘枪王’的美誉,而我那前妻顾三娘虽不如尊夫人这般倾国倾城,但却也算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美人儿,只可惜她……她……”言及此处,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瞧了一眼二太太白湘裙,见她脸色说不出的难看,当即改口说道,“唉,尽是些老掉牙的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对了,‘刀王’,尊夫人有喜多久了?”

石啸天道:“已将八个月。”

慕容正英道:“十月怀胎,再过两个月阁下‘刀王’便为人父了。他日若喜得麟子,可别忘了抱来给老夫瞧瞧,好让老夫也高兴高兴。”

石啸天道:“承蒙前辈贵言,一定一定。”

慕容正英道:“说了这许多话,却是滴酒未沾,‘刀王’方才不是要敬老夫三杯的么?”

石啸天忙道:“是是是,在下一时只顾说话,竟把这事给忘了。来来来,慕容前辈,咱们同饮三杯,在下先饮为敬,干!”言毕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慕容正英二话不说,也一口饮尽手中那杯酒。

空杯放下,随即斟满,双方碰杯,又再一饮而尽。如此你来我往,眨眼三杯已过,两人都是气定神闲、泰然自若。群雄见他们这般豪气,都忍不住喝彩欢呼起来。

喝彩声中,慕容正英忽朝陆飘萍举杯道:“石夫人,老夫也敬你一杯。”

陆飘萍不由得一阵错愕,半天才道:“我?”

慕容正英道:“不错。”

陆飘萍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不怎么会喝酒,况且我又……有孕在身,恐怕……”

慕容正英不等她把话说完已截口道:“不过是区区一杯酒而已,但喝无妨。”

陆飘萍神情尴尬地蹙眉望着丈夫石啸天。

石啸天心里虽也未免有些难堪,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又实在不忍拂慕容正英之意,于是只好干咳一声,硬着头皮对妻子说道:“飘萍,难得老帮主赏脸抬举,你便喝下这一杯吧,不碍事的。”

陆飘萍一听丈夫也这么说,当下便不再犹豫,伸出纤纤玉手抖抖地捏住并举起摆在面前的酒杯。

慕容正英见状大笑,道:“很好很好,老夫先干了。”仰起头来,将那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陆飘萍却无奈地将酒杯慢慢凑近自己唇边,先用鼻子嗅了嗅,然后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地闭上双眼,猛地仰头抬手,“倏”的一声,那杯中之物眨眼便已下肚,刹那之间但觉胸口郁闷发热,五脏六腑似乎绞作一团,一股暖流正直往上冲,可是她却憋足了劲强忍着,居然连咳也没有咳出一声。因为她不想在大庭广众面前给丈夫丢脸。

只是这样一来,不少人便都误以为这貌美如花的年轻少妇是个深藏不露的酒中高手,纷纷拍手叫好起来。

好在这阵酒意虽然难挡,但持续时间却很短暂,因此陆飘萍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手持空杯环顾四周,向大家抱以一笑。

她这一笑面绽桃花,两颊飞红,百媚顿生,当真是说不出的娇艳俏丽、楚楚动人,就连她丈夫石啸天也不禁在旁边看得呆了。

忽闻慕容正英忍不住哈哈笑道:“看不出石夫人的酒量,倒还真的很了得。”

陆飘萍连忙放下酒杯,摆手道:“不、不,还差得远哩。民妇曾听说前辈的原配夫人顾三娘,当年喝起酒来那才真叫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呢。”

慕容正英颔首道:“说得不错,三娘的酒量在中原武林敢称第二,哪个女人敢称第一?今晚若是有她在场坐镇,那可真不知道该有多好。”回首当年,心潮澎湃,说到激动处竟索性再也不去看白湘裙一眼,突然侧身面对“牡丹夫人”卓天香,朗声说道:“卓夫人,放眼天下众多女豪杰之中,恐怕只有你们‘蝴蝶山庄’的‘武林三姐妹’,方能与三娘在酒桌之上一较高低。”

只见那“牡丹夫人”卓天香嫣然一笑,谦逊地回应道:“方才石夫人所言极是,顾三娘无疑是天底下真正的女中豪杰。她非但拥有千杯海量,叫人望尘莫及,而且武功也丝毫不让须眉,堪称巾帼第一,想当年她那一招威震江湖的‘裙底脚’,还有‘三十六路拈花无影手’,即便是我们‘武林三姐妹’联手,也是一样难以望其项背的。慕容帮主,你说呢?”

慕容正英原本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然而不知为何,此刻他却已经变得神情落寞萧索,黯然叹息着痴痴说道:“是啊,这点在当年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三娘她不但会喝酒、懂武功,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若娶了她都可以说是三生有幸,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唉……只可惜当年老夫年轻气盛,蛮横无知,身在福中不知福,并没有好好地去珍惜和呵护她,而且甚至还出手打过她,结果终于将她硬生生地气跑了——跟着另外一个男人跑了!事到如今,老夫每每念及此处,心中依然充满愧疚。”

卓天香笑容微敛,柔声安慰道:“夫妻相处之道,在乎互相关怀、体贴与信任,倘若发生矛盾,问题未必只出在一方,往往双方都有责任。更何况当年尊夫人竟自离家出走,扔下四个孩子不顾而去,她这做法未免也太过绝情了些,反倒让人要替前辈你感到不值。所以前辈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这位从千里之外远道而来的“蝴蝶山庄”女庄主,生得秀美端庄、清丽脱俗,当真拥有百花之王——牡丹那样的天姿国色,令人见之忘忧。她方才沉默之时群雄皆嫌她太过严肃和冷艳,个个不敢对她逼视,却不曾料到她开口说话时语气竟是那样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这番话语从她口中娓娓道出,大家都纷纷点头称是,觉得她所言十分在情在理。

第3章 双喜临门

原来慕容正英此生娶有两个妻室。前妻唤做顾三娘,同样长得花容月貌,而且身怀绝技,堪称一流,不愧是武林中色艺双绝的巾帼女杰;她为人说一不二,豪爽大方,英雄气概丝毫不让须眉,与慕容正英的性格脾气颇为相投。——两人本是一对令人称羡和仰慕的绝世佳偶。然而十九年前,他们之间不知出现什么误会,从而引发一场激烈的争吵,顾三娘盛怒之下竟自离家出走,与慕容正英断然决裂,两人便从此一面也不曾相见。此前“飞龙帮”尚未创立,顾三娘却已为慕容家族诞下三子一女,他们分手之时,那四个孩子当中除了长子慕容江城之外,次子慕容江陵、幼子慕容江雪与女儿慕容思晴都年龄极小,尤其是女儿慕容思晴尚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

此后慕容正英又在淮左名都扬州城偶然邂逅了白湘裙。

白湘裙当年是一位青楼名妓。她不论身材还是样貌都长得与顾三娘颇有几分相似,而且她在和慕容正英相识不久,居然也对慕容正英产生了深深的爱慕之情。

其时慕容正英痛失顾三娘,正处于万般无奈、伤心欲绝之际,竟也常常能够从白湘裙身上看到顾三娘的影子,而且他又考虑到膝下三子一女无人照料,因此竟不顾身边诸多亲朋好友的反对,在一片唏嘘声中,毅然迎娶白湘裙作为他的二太太。

然而时至今日,许多年过去了,慕容正英的内心深处却仍旧一直对顾三娘念念不忘,而且还经常在人前不经意地流露出他对顾三娘的眷恋与悔疚。相反的,对于白湘裙,慕容正英始终只把她当成填房,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她扶正,因为在他眼里看来,这世上绝无任何女人可以代替顾三娘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连白湘裙也不可以。白湘裙跟随他那么多年,从他这里得到的只是归宿而不是幸福。这一切当然是她所始料不及的,也常常令她伤透了心。

而他们之间这种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早被他们身边的很多人看在眼里。此时此刻,大家耳闻目睹慕容正英与卓天香等人这一番对话的场景,都不禁从心底流露出对白湘裙的一种深深的同情。

只可惜他们心里还压着一个更加感兴趣的话题,那便是方才卓天香口中谈及的“当年顾三娘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这一段奇闻轶事。——当年慕容正英与顾三娘情深意笃、相处甚欢,江湖上众所周知;但这对令人艳羡的武林伉俪之间的情感纠葛到底因何而起,到底当年发生什么天大的事,从而导致了那一场可怕的误会与争执,大家却对此知之甚少。——

知道得越少,就越想知道。于是就有些嘴轻的人在暗地里偷偷议论、窃窃私语,对慕容正英过去那段风流情史大发感慨,说他不过是一介武夫,不知道怜香惜玉,不懂得处理男女感情之事,以致于这辈子误了两个女人。

白湘裙一直默默无闻地站在人群当中,站在一片叹喟与唏嘘声里,宛如置身于茫茫夜色下的无人之境。

这种万人共欢自己独尝寂寞的滋味,她早就不是初次感受。——人言可畏,那些心怀叵测、口没遮拦的所谓正人君子们的闲言碎语,她打从第一天踏进慕容家族的那时起便已开始听到现在,只不过这次她的感受特别深刻一些罢了。

正在恍惚之间,她的思绪忽被“五虎断门刀”的一名弟子硬生生地打断,只听那人冲着慕容正英叫道:“慕容前辈,如此扫兴的话题说它做甚?今夜天下豪杰共聚一堂,大伙儿岂非应该好好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醉方休才是正经!”

慕容正英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大手一扬,朗声笑道:“阁下言之有理!诸位英雄好汉,此乃百年难得的武林盛会,诸位务必要喝个痛快、不醉无归。来来来,老夫再敬诸位一杯!”

他这一开口,众人争相呼应,可谓群情汹涌。在一片叫好声中,大家纷纷站起身来,异口同声地说道:“祝老帮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干!”

慕容正英听着心里受用,一面拱手致谢,一面抬头饮尽杯中美酒。刚一喝完又再添满,眨眼间又不知有几杯下肚。一时意气风发,心潮澎湃,豪情倍增,不可自抑——终于有了几分醉意。

便在此时,忽闻席间另外一名“五虎断门刀”的弟子起哄似地扯着嗓门问道:“慕容前辈,听说今日贵帮双喜临门,到底是也不是?”

慕容正英立刻点头笑道:“不错,今日敝府确实还有一件喜事要在诸位面前宣布。”

话音甫落,众人情绪更是高涨,抢着问道:“前辈快说是何喜事?”

慕容正英长笑不绝,但却一言不发。只见他兀自昂首阔步行至殿堂中央,回到自己所坐的那张酒席旁。

身为慕容正英的二太太,白湘裙当然也得坐在那张酒席旁。这时她早已面无表情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在她的左手位置上坐着三位年轻人,全都未到而立之年。其中岁数稍大的一位外表英俊,相貌堂堂,眼神总是含着微笑,一望便知是个温文尔雅、敦厚老实的谦谦君子。

此人正是慕容正英的长子慕容江城。他幼年曾拜武林名宿“剑尊”南星子为师,是其门下三名入室弟子之一,所以尽得“南星剑法”的真传,一套“七十二路回风舞柳剑”使得当真精彩绝伦。因他为人谦逊,性格温和,文质彬彬,风度翩翩,江湖上人人都喜欢尊称他为“儒侠”。

再往左看,大家便可瞧见慕容正英的次子慕容江陵与幼子慕容江雪。慕容江陵同样长得一表人才,但为人处世却老成持重,城府颇深。他自幼被人唤作“神童”,十八般武艺竟能样样精通,尤以枪法师承其父而深得其精髓;十七岁那年他自创一套“三十六路沙场回马枪”,至今未遇敌手,堪称武林一绝。

慕容江城、江陵兄弟二人均被江湖各派公认是当今武林最有作为的两位后起之秀,前途可谓一片光明、不可限量。

然而叫人遗憾的是,他们的弟弟慕容江雪,竟偏偏是个天生的白痴!

慕容江雪年仅二十,长得白净肥胖,从小生就一张娃娃脸,终日浑浑噩噩、痴痴呆呆,几乎凡事皆不能自理,且又罹患癫痫病,发作起来简直无法控制,甚至一发不可收拾。——此子这般天生不足,其日后命运前程最是让人担忧,也一直是所有慕容家族成员久积于心的一块心病。

至于慕容正英唯一的女儿慕容思晴,此际正坐在白湘裙的右边位置:当年顾三娘离家出走时留下的那个尚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女婴,如今早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只见她明眸皓齿、纤鼻樱唇,身材匀称、玲珑浮凸,摸样长得甚是讨人喜欢。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丫头相当工于心计,凡事争强好胜,半点不让须眉;另外她又好扮男装,而且喜怒无常,不形于色。这便教人一见之下先有三分倾慕,后生七分敬畏,总是不太敢恭维。江湖上绝大多数人都晓得她有个绰号,叫作“凤哥”。

酒桌边上当然不止坐着慕容家族里的人,当然还少不了曾经和慕容正英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大半辈子的生死之交——“金陵刀客”欧阳忠。

今天这日子的重要性武林中人全都知道。这于欧阳忠面上有光,他当然要郑重其事、盛装出席,而且他不但把他的独生女儿欧阳云珠带来了,还把他唯一的入室弟子“带刀少爷”楚歌也带来了。欧阳云珠年方二十,生得如花似玉,娇小玲珑,她在席间的位置紧挨着慕容江城,两人眉目含情,不时相互对望,脸上均充满了幸福与喜悦。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他们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至于“带刀少爷”楚歌,乃是当今“武林四大家族”之首“江南楚家”三代单传的唯一长子嫡孙。他年龄与慕容江陵相仿,武功也与慕容江陵不相伯仲,然而外表看上去却似乎要比慕容江陵成熟稳重许多。在筵席之上他气定神闲、不苟言笑,这点跟慕容江城、江陵兄弟俩相比,则又未免稍嫌冷漠了些。

此时此刻群雄都在洗耳恭听,想要知道慕容正英即将宣布的是一件什么喜事。大殿之内人人眼神之中都充满期待,几乎全在敛气屏息、目不斜视地望定慕容正英,除了一个人之外。

这个人,当然就是慕容江雪。

纵观全场宾主的反应,惟独只有慕容江雪依旧无动于衷。他旁若无人地坐在那里大快朵颐、咀嚼有声,吃得像个饿死鬼,连嘴巴都漏出了油。——不用说,这景象着实有些大煞风景。

所幸的是大家都并不怎么在意,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在他们眼里看来,慕容家族这位最小的公子,本来就是一个饱食终日、无可救药的傻子。

慕容正英从心底暗暗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表面上却一直装做若无其事得样子,甚至连瞧都懒得去瞧一眼。

他满面春风、笑容可掬,笑声未停人已回到自己座位上,端起面前一杯酒,正色道:“相信诸位都知道,大名鼎鼎的‘金陵刀客’欧阳忠,乃是老夫的八拜之交,曾与老夫同生死、共患难了许多年;‘飞龙帮’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欧阳贤弟功不可没。因此在没有正式宣布那桩喜事之前,老夫想请诸位跟老夫一起好好地敬他一杯,聊表谢意。”随即别过脸去看着“金陵刀客”欧阳忠,举杯道:“贤弟,请!”

群雄顿时一呼百应,异口同声地朝欧阳忠说道:“欧阳前辈,请!”

欧阳忠见此情景,受宠若惊、百感交集,霍然起身举杯笑道:“谢谢诸位、谢谢诸位……慕容大哥,更谢谢你!兄弟今晚已喝得太多,原本不欲贪杯,不料大哥竟如此盛意拳拳,兄弟我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再喝一杯便是了。”

慕容正英微笑道:“好,愚兄先饮为敬。诸位英雄,咱们干!”言毕抬头,一口饮尽杯中美酒。群雄也都纷纷举杯畅饮。

欧阳忠今晚委实已经喝得不少,这杯酒下肚,也像慕容正英一样有了几分醉意,当下连声说道:“痛快,痛快!慕容大哥……你还是言归正传吧!”

慕容正英道:“贤弟,有道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事我意已决,就看你的意思了。”

欧阳忠忙道:“这是什么话,你我兄弟一场,你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大主意你既已拿下,我更有何异议?况且女大不中留,此乃早晚要成之事,倒不如趁早了结的好!大哥你说呢?”

慕容正英立刻仰天大笑,道:“好一句‘女大不中留’。愚兄尚未开口,贤弟你便已先说漏了嘴!”语声稍顿,环目四顾,睥睨群雄,朗声说道,“诸位想必已经可以猜到,老夫将要宣布的这桩喜事,正是犬子慕容江城与欧阳贤弟之女欧阳云珠的婚事。我们两家就要结成亲家了!”

这话一说出口,殿内一片哗然,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同时向慕容江城和欧阳云珠投去一种羡慕的眼光。只见这对态度无比亲昵的恋人已经手牵着手,带笑含羞地站起身来,朝大家点头致意;欧阳云珠脸上飞红,如胶似漆地与慕容江城相互依偎。这番情景教人一见之下,便知慕容正英所言非虚。

欧阳忠当下伸手一拍慕容江城的肩膀,呵呵笑道:“慕容大公子与小女云珠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老夫今晚若不当众成全了他们俩,岂非有违天意么?”

慕容正英附和道:“不错,正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老夫因此早已替他们选好了黄道吉日,让他们尽快成亲。到时又得麻烦诸位多走一趟,再次光临舍下,来多喝几杯喜酒。”

众人闻言皆道:“不麻烦、不麻烦!贵府双喜临门,两家强强联手,‘飞龙帮’从此更是天下无敌,咱们不来岂非很不够意思?”“老帮主说哪里的话?如此天大的喜事,咱们必定是非来不可的!”“不错,这杯喜酒不来喝,便是跟整个武林过不去,咱们岂有不来之理!”“对对对!喝,一定要喝……”

在一片欢呼雀跃声中,欧阳云珠忽然情不自禁地转身投向其父欧阳忠的怀抱。父女俩相顾无言,喜悦的泪水却都先潸然而落。

原来许多年前欧阳世家本来也可算得上是江湖中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后来突遭变故,家道中落,声势一落千丈,全赖欧阳忠一人独力支撑着。欧阳云珠自幼丧母,欧阳忠独自含辛茹苦地将她抚养成人,绝非易事。父女俩长期相依为命,感情自然非常深厚。如今欧阳云珠即将嫁为人妻,她回想起多年来父亲的养育之恩,心中极为不舍,所以这才簌簌落泪。她这一落泪,那张俏面便犹如梨花带雨,显得楚楚可怜,看得坐在一边的“带刀少爷”楚歌一愣一愣的,而群雄也全都一下怔住了。

再看“金陵刀客”欧阳忠,又何尝不是老泪纵横、感慨万千?但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安慰女儿,却已先听见女儿撒娇般在他耳畔轻声说道:“爹,女儿舍不得你,舍不得离开你老人家。女儿我……我可不可以不嫁?”

欧阳忠不禁哑然失笑,道:“傻女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迟早的事情,你岂有不嫁之理?”

欧阳云珠嘟囔道:“既然这是迟早的事情,那女儿便迟点再嫁,多等几年又有何妨?”

欧阳忠嗔道:“你已经老大不小了,几年之后你便人老珠黄,那时谁还敢要你?”

欧阳云珠冷哼一声道:“他敢不要我,小心我拧断他的耳朵!”

“他”,当然是指“儒侠”慕容江城。

慕容江城在旁边听见他们父女的对话,实在有些啼笑皆非,面上表情一时说不出的尴尬。

欧阳忠也在苦笑不得地用同情的目光望了望他的这位未来女婿,对欧阳云珠说道:“傻女儿,如今你只不过是要出嫁,又不是要跟爹生离死别,怎能说出这般无礼的话?须知再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当上新娘,正式成为慕容家族的媳妇,到时候可千万别像现在这样孩子气了,要不然会惹人笑话的。”话音未落,已经替女儿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

但欧阳云珠眼中犹自有泪光闪动。她沉默半晌,忽然咬唇道:“爹这一番话,女儿全都记下了。不过……爹您也要答应女儿一件事,女儿才能完全依您。”

欧阳忠道:“何事?”

欧阳云珠道:“待女儿过门之时,爹得在慕容府多住几天再回金陵,而且回去以后还要记得常来看望女儿。”

欧阳忠颔首笑道:“爹知道,爹会记得的。”再次侧转身去,伸手拍拍慕容江城的肩膊道:“贤婿,云珠乃是老夫独生女儿,老夫一向视她为掌上明珠,千依百顺。眼下她很快就要嫁入你慕容家族,成为你的结发妻子,从今往后你便须一心一意对她好,不能让她受到委屈和伤害,更不能让她受到欺负和侮辱,否则老夫便唯你是问。贤婿,江湖上人人都尊称你为‘儒侠’,相信你应该可以做到这点。”

慕容江城一边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一边信誓旦旦地含笑说道:“前辈的话晚辈句句铭记在心,没齿不忘,更不敢有负所托,晚辈定当用尽此生好好珍惜云珠、保护云珠。”

慕容正英在旁听到此处,忽然忍不住插话道:“江城,你如何这般不懂规矩,亲家他老人家都管你叫‘贤婿’了,你怎么仍继续管他老人家叫‘前辈’?还不赶紧改口叫‘岳父大人’!”

慕容江城又连声称是,随即朝欧阳忠长身一辑,改口唤道:“岳父大人!”伸手举起面前一杯酒,接着又道,“岳父大人,小婿这就敬您一杯,向您陪个不是。”

这一幕登时惹得群雄忍俊不禁,纷纷大笑起来。

突然之间,只听得“砰”的一声脆响,一只用来盛酒的月光杯猛地摔在地上,支离破碎,酒浆四溅!

第4章 风云惊变(一)

群雄无不大感意外,笑声顷刻嘎然而止。

大家循声望来时,一个人已从座位上使劲跳起,龇牙咧嘴,舌头像狗一样挂在外边,口中不住大叫道:“哇哇,好辣!好辣……这是啥酒呀,好难喝啊!”一只手拼命在舌尖摇来扇去,另一只手也没有闲着,不由分说便一把夺过慕容江城准备要敬欧阳忠的那杯酒,倒进自己嘴里,“咕噜噜”一口喝个精光,随即又大大咧咧地叫嚷起来道:“嗬!这杯还挺不错,好喝好喝!”

这人不用说当然就是慕容江雪了。原来他方才百无聊赖,便独自趴在酒桌边上弄酒喝,不料碰巧弄了一杯竹叶青;竹叶青是烈酒,他又其实根本不会喝酒,当然觉得难以下咽。所以他一气之下连杯带酒一块狠狠往地上摔。

群雄见状无不汗颜,个个目定口呆。殿内的气氛马上又变得有些尴尬起来。慕容江城惊讶地瞪着慕容江雪,吃吃道:“三弟,你……你不要……”

慕容江雪不等他把话说完,已经抢着问道:“大哥,你这一杯又是啥酒?”

慕容江城勉强笑了笑,道:“这是一杯‘状元红’。”

慕容江雪呵呵傻笑道:“哦……大哥,我不能喝烈酒,咱们哥俩来交换好不好……”说着他又不等慕容江城答应,已将自己面前摆着的另一只酒杯抓过来朝慕容江城塞去,那杯中之物经不起他用力晃荡,当场泼溅出来,洒得旁边的慕容江陵一身都是。

慕容江陵顿时佛然作色,拍案而起道:“老三,你闹够了没有?”

谁知慕容江雪依旧嘻皮笑脸地说道:“二哥,我还想喝哩,你快给我添满,我……我也要敬这老头儿一杯。”说罢伸手一指欧阳忠,“这老头儿”显然便是指他。

欧阳忠见状顿觉颜面无光,笑容也随之僵硬。他早已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弄得灰头土脸,莫名其妙,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慕容正英终于禁不住恼羞成怒,恨声说道:“江雪,不得无礼!江陵,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制止他!”

话音未落,却又听见慕容江雪哭道:“你们别拦着我,让我喝,我还要喝……快把酒给我!”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打算去抢搁在酒席中间的一只青铜酒壶。

但他手指尚未够着那只青铜酒壶,慕容江陵便再也忍无可忍,突然出手如风,疾点他肩部“肩井”与背部“大椎”两处穴位。

慕容江雪立刻像只被人抽空的麻袋似的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大家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以为这场风波会就此了结。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不过片刻工夫,慕容江雪竟突然口吐白沫,手脚抽搐,表情显得十分痛苦,同时不断地颤声疾呼道:“爹娘救我!爹娘救我……”

大家见此情形,又都不无愕然。慕容正英大惊之下一个箭步横跨上前,问道:“江雪,你怎么了?”

只见慕容江雪浑身一阵痉挛,面如死灰,汗似雨下。他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很吃力地答道:“爹,我……我好冷啊,我好冷……”一语未了,整个人已经缩卷成一团。

“凤哥”慕容思晴这时候早就吓得花容失色,半跪在地上一边抱紧慕容江雪,一边对慕容江城和慕容江陵说道:“大哥、二哥,你们瞧三哥他……他会不会是又发‘羊角风’了?”

慕容江城俯下身子,仔细端详慕容江雪身上出现的症状,然后很肯定地摇头道:“不,不会!三弟往日旧病复发,绝不会变成这样子。”

慕容思晴道:“那他现在……为何无缘无故变成这样子?”

慕容江城道:“不是无缘无故,我认为……他极有可能是中了毒!”

群雄闻言无不耸然动容,长生殿内一片哗然。就在这个时候,慕容正英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咬牙切齿地道:“不错,这酒里真的有毒!”

“毒”字刚说出口,他便觉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紧接着一阵浓烈的腥味郁结于胸,令他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恶心感,尚未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突又感到手摇心颤、两腿乏力,眼前一黑,终于仰天而倒,同时张开嘴巴,将堵塞在胸间的异物“哇”的呕吐出来——赫然竟是一大口鲜血!

众人看得真切,个个震惊不已,纷纷围上前去,有的甚至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欧阳忠则早已不顾一切地飞身扑了过去,及时扶住慕容正英,含泪叫道:“慕容大哥!你……你……”

他话还没说到一半,蓦地里竟也觉得胸口好似刀割般疼,疼得无法忍受,疼得浑身颤抖,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头重脚轻、目眩耳鸣,周围一切均在瞬间变得朦胧、模糊、陌生和遥远。结果连自己本身都站不稳,哪里还有余力扶住慕容正英?但见他一个趔趄,同慕容正英一起双双仆倒在地!

“爹——!”

欧阳云珠惨呼着扑上前去,两只手无助地搂紧欧阳忠的胳膊,声泪俱下地问道:“爹,你怎么了?爹你醒醒,快醒醒……”

只可惜这时欧阳忠已是神志不清,而且气若游丝,就只剩下奄奄一息了。

而慕容正英则心跳微弱,呼吸短促。很明显,他中毒真的非常之深,以至于五官七窍都有鲜血汩汩流出,那恐怖的模样叫人不忍卒睹。

这两位武林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均已感到大限将至,立刻将对方的手紧紧握住,丝毫不肯放松。

至于那可怜的白痴慕容江雪,在其妹妹慕容思晴的怀内痛苦挣扎了一会儿,便再也一动不动了。

慕容思晴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可怕变故吓得惊恐万状。她绝望地伸手试探了一下慕容江雪的鼻息,接着又绝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茫然四顾,最后绝望地咬咬嘴唇,颤声说道:“我三哥……他……他死了……”

群雄一听这话,脸上陡然变色。大家均被这场变故弄得不知所措,意兴萧索。

慕容江城强忍悲痛,俯身试探,果见慕容江雪身体冰冷、四肢僵硬,早已停止了呼吸。他登时恨得目眦尽裂,随即伸手试探慕容正英和欧阳忠的身体。

两位老人虽然脉象紊乱虚弱,但却仍有一息尚存。

慕容江陵忍不住在旁问道:“大哥,如何?”

慕容江城道:“还有一点呼吸。”

慕容江陵道:“既然如此,咱们赶快设法抢救。”

慕容江城黯然叹道:“没有用的。”

慕容江陵皱眉道:“何以见得?”

慕容江城道:“因为他们中的都是同一种毒。”

慕容江陵道:“什么毒?”

慕容江城道:“‘阎王散’!”

“阎王散”三个字一说出口,群雄又在顷刻之间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脸色纷纷惨变。

据说“阎王散”号称天下第一奇毒,乃是一种源自关外的毒药,无色无味,能杀人于无影无形,本来一直都为长期盘踞阴山、专门与武林正派人物作对的神秘杀手组织“幽灵帮”所拥有。

只不过早在三年前,那在江湖上无恶不作、臭名昭著的“幽灵帮”已被慕容正英和欧阳忠联手摧毁。

那年他们替天行道,踏平阴山,杀得该帮血流成河、片甲不留,杀到最后却竟然发现其帮主“塞上龙王”杜若飞已经趁乱逃遁,不知所踪。

幸好就在这关键时刻,“天下第一游侠”燕赤霞手持一把上古兵器“诛邪剑”及时赶到,连续追捕三天三夜,终于在阴山绝顶将杜若飞捕获,一脚踢下了万丈悬崖。

这一场腥风血雨、惨烈残酷的生死战役结束之后,“幽灵帮”土崩瓦解、销声匿迹,而“阎王散”则连同阴山派的镇山之宝“幽冥剑”,也从此一齐绝迹江湖,不复存在。

事到如今已隔三年之久,那天下第一奇毒“阎王散”怎会再次重现江湖?这应该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大家想到这里,都不禁满腹狐疑、一筹莫展,个个面上均流露出惶惑不安的表情。

正在彷徨无助之际,忽闻殿内一人说道:“儒侠,让我看看如何?”

说话的人此刻就站在人群中间。他这一开口,大家无不侧目相望:但见此人约摸四十六七左右年纪,长得既高且瘦,一张长长的马脸上竟挂着一个鹰勾鼻、镶着一对三角眼,虽然其貌不扬,偏偏却是一身江湖郎中的打扮,教人一见之下,便能即刻看出他乃是大名鼎鼎的中原神医“鬼见愁”聂九。

于是大家便自动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与此同时心里也多少存在些希冀,期待这位神医检验出两位武林前辈所中的不是什么“阎王散”,而是其它有药可救的毒。

慕容江城当然比谁都更加希望自己方才判断失误,当下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朝聂九拱了拱手表示敬意,道:“聂大夫乃是当今医术界的泰山北斗,聂大夫之高见晚辈向来只会洗耳恭听,岂有加以阻挠之理。”

然而聂九却似乎不怎么吃他这一套,兀自一脸阴沉凝重,目光炯炯,令人不敢逼视。他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之后,便往这大堂中央径直走来;未几,行至慕容江城跟前,悄然止步,淡淡道:“儒侠,想不到你还认得我。”

慕容江城忙道:“晚辈十七八年前就已经见过聂大夫。当时晚辈年纪尚幼,涉世未深,而前辈却早就蜚声海外,名动江湖,因此晚辈至今不敢相忘。”

聂九道:“儒侠这般有记性,真教聂某佩服。”

慕容江城道:“不敢当。……方才前辈说要看看,却不知前辈要看什么?”

聂九道:“杯子。”

第5章 风云惊变(二)

慕容江城眉头一皱,道:“杯子?”

聂九道:“不错。”伸手端起慕容江雪座位前面的那只空酒杯,凑近鼻尖一嗅再嗅,接着问道,“三少爷之前喝下去的是杯什么酒?”

慕容江城道:“竹叶青。”

聂九道:“刚刚呢?”

慕容江城道:“状元红。”

聂九道:“令尊和欧阳前辈方才喝下去的也是状元红?”

慕容江城道:“正是。”

聂九放下酒杯,随手拿起酒桌中央那个装着状元红的青铜酒壶,打开壶盖用鼻子闻了闻,又向慕容江城追问道:“儒侠,你三弟刚刚喝下肚里的这杯状元红,是不是他从你手中夺过去的?”

慕容江城道:“是的。”

聂九道:“换句话说,喝下这杯酒的人……本来应该是你?”

慕容江城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聂九也不多言,倒竖右手拇指,用指甲在那只酒杯的杯口边缘刮了一下,再在那个酒壶壶嘴边缘刮了一下,然后翻转手背,在头顶一盏大红灯笼下仔细观察了一番,很快便已得出了结论,只听他长叹一声道:“儒侠,你三弟抢走了你这一杯酒,想不到却居然救了你一条命!”

慕容思晴在旁听得浑身哆嗦,忍不住插口问道:“聂大夫,这杯酒里面真的……真的有毒?”

聂九面上如罩重霜,颔首答道:“非但有毒,而且这种穿肠剧毒,正如儒侠所料,乃是号称天下第一奇毒的‘阎王散’!”

这话一说出口,可谓语惊四座、声震八方,闻者无不瞠目结舌,感到极为不可思议。

慕容思晴道:“那么我爹和欧阳前辈所中的毒,也都是‘阎王散’吗?”

聂九道:“是的。”

慕容思晴似乎仍然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是事实,拼命地摇着头道:“不,那壶酒里面根本不可能有毒,假如那里面真的有毒,那么这一桌的其他人怎么会安然无恙?”

聂九面不改色地答道:“你说得对,慕容姑娘,那壶酒里面的确没有毒,可是两位老前辈所用的酒杯里面,却被人暗中涂上了一层‘阎王散’,令长兄所用的酒杯也一样;而其他人所用的酒杯却很干净。这就是其中的原因。”

慕容思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群雄一时之间也都无话可说,对聂九的判断心服口服。他们这才明白方才他为什么要用手指甲去刮那几只酒杯的杯口:原来投毒下药的人竟将“阎王散”事先涂抹于那几只酒杯之上,让那无色无味的粉末溶于水后,毒性慢慢发挥出来。想想那下毒之人手段之卑劣残忍、心计之阴险毒辣,当真叫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慕容江城不由在旁倒抽一口凉气,吃吃问道:“既然如此,那么……敢问聂大夫,‘阎王散’之毒……可有何药方能解?”

聂九摇头叹道:“据我所知,此毒根本无药可解,即便是有,也只能够在当年‘幽灵帮’的人身上找到。”

此言甫出,当场又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群雄虽然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但却没有一人敢对这话提出异议。——只因“阎王散”之毒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毒中之霸,其毒性比辽东鹤顶红、漠北大蝎子还要强数倍,三年前曾经中过此毒的人无一不是死路一条,最多也活不过一个时辰。更何况“鬼见愁”聂九又是当今医术界的泰山北斗,他关于这方面的判断早已无异于盖棺定论,绝不容任何人质疑。而慕容正英和欧阳忠之所以能够苦苦支撑到现在,则是因为他们内功深厚,可以勉强与“阎王散”的毒素抗衡一阵子。

这种可怕的结论对于欧阳忠的独生女儿欧阳云珠而言,也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平地惊雷,震得她几乎快要昏死过去。但见她眼睁睁地看着奄奄一息、即将撒手人寰的父亲,当场茫然跌坐在地,浑身颤栗,双目浮肿,早就哭成了一个泪人。

这般生离死别引起的无常之恸,正是这世上最叫人难以忍受的一种情感。

风云惊变,造化弄人,大家此刻都心如刀绞,黯然神伤,虽然焦急万分但却束手无策,只有跟欧阳云珠一样眼睁睁地望着两位武林前辈在痛苦的煎熬和折磨中丧生。

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种无法挽回的地步,实在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

究竟是什么人策划了这场恐怖的阴谋,非要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滥杀无辜、草菅人命不可?难道是三年前那个让江湖黑白两道都闻风丧胆的“幽灵帮”又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了?这帮可恶的家伙此刻为了报仇,竟暗中毒杀慕容正英、慕容江城父子与“金陵刀客”欧阳忠,那么,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又将会是谁?

这时候群雄内心深处除了恐惧之外,仿佛就只剩下这种种困惑和疑虑了。

一个又一个谜团,宛若一层又一层阴影,笼罩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霎时之间,大堂内的气氛突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诡异;之前那种热闹隆重、喜气洋洋的情景早已不复存在,以致于人人自危,没有哪个愿意无端卷入这场可怕的风波里面,更没有哪个愿意从受邀嘉宾变成被怀疑、指控的对象。

所以过不了多久,就有一些所谓的江湖大侠趁乱从后门偷偷溜走,不过大部分人还是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看看有没什么忙可以帮得上。

他们都真心希望能够尽快查清此事真相,将那十恶不赦的幕后真凶绳之于法,为匡扶武林正义、为慕容正英报仇雪恨尽自己的一分绵薄之力。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场阴谋显然策划已久,因而才会布置得如此周详严密,且莫论幕后指使者,光说那作案行凶的人,神出鬼没、隐蔽非常,真的好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要想把他当场捉住谈何容易?而天下第一奇毒“阎王散”的骇人威力正在两位老前辈体内迅速发挥,毒性将很快蔓延至五脏六腑,即使凶手当场被捉,他们也会照样毒发攻心,终究难逃一死。——方才中原神医“鬼见愁”聂九言之凿凿,说的无非都是些被江湖中人印证已久的不争之实。

这种情况当真叫人感到泄气和沮丧。

过了半晌,慕容江城忽又含着热泪抬起头来,朝聂九问道:“聂大夫,既然家父与欧阳前辈均抢救无望,那么可有办法能让他们多挺一阵子?”

聂九不假思索地答道:“有。”

慕容江城道:“说来听听。”

聂就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源源不断地往他们体内注入真气与内力,暂时遏制毒素的蔓延。”

慕容江城道:“事不宜迟,何不让晚辈立刻试它一试?”说着便要盘腿打坐,运气发功。

聂九忙道:“儒侠且慢。”

慕容江城怔住。

聂九道:“聂某把话言明在先:此法并非百试百灵,而且存在一定风险,一旦发现对方不能醒转,就必须马上放弃发功,如若不然……”

慕容江城道:“不然怎样?”

聂九道:“强行灌输真力,非但于事无补,反而还会令发功者经脉受损,久医不癒。只因这‘阎王散’之毒不仅可以见血封喉、吸髓蚀骨,而且还会伤及无辜,将施救者的功力迅速化解和消耗,以致于元气大伤,留下无穷后患。”

慕容江城依旧没有丝毫犹豫,凄然笑道:“多谢大夫提醒。但此举势在必行,无论如何我也要试的。”

话音刚落,忽闻慕容江陵大声说道:“大哥,凭你一己之力如何能够同时抵御两个人体内之恶毒?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不等慕容江城答应,“带刀少爷”楚歌也已跟着说道:“在下也愿为此略尽绵力!聂大夫,这样可否行得通?”

聂九微笑着点了点头,道:“难得三位均有如此孝心,那你们一起上便是。”

第6章 风云惊变(三)

其余在场的人见此情景,心中都不禁大为感动,纷纷争先恐后地抢着要来帮忙。谁知却被聂九阻止道:“诸位英雄,咱们这又不是在比赛,三人足矣,人越多反而越容易弄巧成拙,结果适得其反可就遭了……。慕容兄弟、楚少爷,你们三人之中不管哪个撑不下去都不许硬撑,要让后续者顶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另外发功时必须心无旁骛,万万不可分神。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切记切记。”

慕容江城道:“前辈教训的是,我等都记下了。”

聂九最后又道:“那好,三位可以立刻开始,首先前后排开、就地打坐,接下来气聚丹田、贯于双掌,缓缓注入两位老前辈体内。须知欲速则不达,此法步骤看似简单,但需配合默契方可奏效,而且途中更容不得有半点差池。”

慕容江城等三人点头称是,便即依言而行:前后站成一排,就地盘膝打坐,各自专心调匀呼吸,依吐纳之法把全身真气凝聚于腹中丹田部位并逐渐逼向掌心,然后抬起双手,往前拍出。楚歌将手掌按在慕容江陵肩后,慕容江陵将手掌按在慕容江城肩后,慕容江城将左掌贴于其父慕容正英背部,将右掌贴于“金陵刀客”欧阳忠背部。

群雄之中此际再无一人言语,富丽堂皇的“长生殿”内顿时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过了一柱香不到的工夫,慕容正英与欧阳忠的眼角眉梢均已沁出黄豆般大小的汗珠,而他们的发肤之间正在升起缕缕青烟,头顶之上亦似有雾气凝结。

再看“儒侠”慕容江城,脸色忽而绀紫,忽而苍白,忽而铁青,忽而绯红,前额大汗淋漓,下巴微微震颤,表情好像甚是辛苦。

很显然,他夹在四个当世一流武功高手的中间运气发功,那滋味实在一点也不好受。群雄瞧见他这般模样,都禁不住在心底暗暗为他捏一把汗;当下个个磨拳檫掌,跃跃欲试,只等着万一出现什么异常状况好立即抢先补上,以确保有充足内力和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慕容正英与欧阳忠的身体。

大约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慕容正英与欧阳忠各自头顶烟气大盛,但却仍旧处于极度昏迷的状态之中。慕容江城、江陵兄弟和楚歌共同发出的内力与真气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暖流,投过慕容江城的手掌心注入两位老人体内,竟然石沉大海似的,被一股寒气莫名其妙地抵消。慕容江城只觉得心跳加速,气血翻腾,身体忽冷忽热,四肢百骸渐渐麻痹酸软,好像完全不是属于自己的,在加上一阵血腥味道憋在胸口,无疑使他更加难受。而慕容江陵和楚歌的情况虽亦不容乐观,可是毕竟不似他这般糟糕,脸色当然也没有他这么难看。

就在他胸口憋得发慌、感到快要支持不下去的时候,蓦地里只听得“呃呃”两声惨呼,慕容正英与欧阳忠的嘴里竟各自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这两位德高望重、饱经忧患沧桑的老人终于在大家热切期待的目光下慢慢睁开眼睛,悠悠醒转过来。

这使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十分欣慰和鼓舞。然而两位老人首先看到的人,却是泪流满面的慕容思晴与欧阳云珠。

然后就是死鱼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慕容江雪。

紧接下来,他们便看见了中原名医聂九。

聂九面上依然如罩重霜,一张马脸拉得老长。

欧阳忠凝注着他,双眼半睁半合,嘴巴似笑非笑,吃吃问道:“敢问……阁下是……”

慕容正英气喘吁吁地道:“贤弟怎么……连他也给忘了?他……他便是聂九。”

欧阳忠恍然道:“哦,原来是……江湖人称‘鬼见愁’的聂大夫。……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聂九连忙躬身道:“不敢当、不敢当。……两位前辈总算是醒过来了!”

欧阳忠道:“阁下乃是当之无愧的……中原第一名医。依阁下看……我等中的是何毒药?”

聂九道:“天下第一奇毒‘阎王散’。”

欧阳忠听到“阎王散”这三个字,登时瞠目结舌,怀着深深的绝望,和慕容正英对视了一眼。

慕容正英脸色陡然已变,慢慢转过头往向背后,朝慕容江城等人惨笑道:“既然是‘阎王散’,你们三个便莫要白费心机了,就此停手罢。”回头又对慕容思晴和欧阳云珠道,“你们俩也千万不要伤心太过,直接替我们准备后事好了。”

慕容江城哪里肯轻易罢休,仍旧苦苦支撑着,未尝有丝毫松懈,微喘道:“不,爹……孩儿不会就此罢手。孩儿有些事情不明白,一定要……要向你们二老……问个清楚。”

慕容正英道:“城儿,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慕容江城道:“当年爹爹你……你和欧阳前辈大败‘幽灵帮’之时,可曾有……活口留下?”

慕容正英道:“没有。当年阴山一役,‘幽灵帮’上下……均已死尽死绝,就连唯一一个来自东瀛贺谷的……叫做什么‘断刀’庄长洲的扶桑浪人,也已被你欧阳前辈诛杀,怎么可能……还会有活口留下?”

只听欧阳忠在旁沉吟道:“不错,那一战……相当残酷惨烈,一直打了整整三天才算完。但若没有‘栖霞山庄’的燕赤霞……及时赶来帮忙,便真会走了一个……‘塞上龙王’杜若飞。此事轰动整个武林,燕赤霞也因此名声大震,得到一个……‘天下第一游侠’的美誉。”

慕容江城道:“既然如此,这号称中原第一奇毒的……‘阎王散’,又怎会无故在此出现!你们再仔细想想……当今武林各大门派里面,有没有谁最值得怀疑?”

欧阳忠茫然摇头,表示否定。

慕容正英则叹息着答道:“我也想不起来了。不过……”

慕容江城道:“不过什么?”

慕容正英道:“此刻我这心中,倒忽然想起了……一个无门无派、在江湖上籍籍无名的人。”

慕容江城眼睛一亮,急道:“哦,此人姓甚名谁?”

慕容正英一字字道:“柳成荫。”

听见“柳成荫”这名字,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果真对此感到非常陌生。

慕容江城皱着眉头追问道:“爹,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您老为何觉得他有嫌疑?”

慕容正英的神情似已显得有些激动,颤声道:“此人曾经是……是在江南一带……唱戏的戏子,同时他还曾经是你母亲……未嫁进慕容府之前的……”

一语未了,慕容正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声,嘴里就狂喷出一口鲜血!

血花四溅,酒桌底下到处血迹斑斑。

群雄见状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抢上前来。

慕容江城和慕容思晴也都顿时慌了手脚,一个使劲将他扶稳,一个忙不迭地用衣袖为他抹去下巴及两腮的血污。

再看他侧畔的欧阳忠,七窍淌血,气息不接,一张脸已然完全变成了死灰色。

这无疑是毒发攻心的可怕征兆。

很明显,这两位奄奄一息的垂暮老人,正在死亡边缘作最后的挣扎。

然而不论他们怎样挣扎,都是徒劳无功的!

慕容江城眼看形势不妙,五内俱焚,慌乱之中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又再勉强提起一口真气,奋力注入他们体内。耳边只听得慕容思晴泣不成声地喊道:“爹、欧阳前辈,你们不能死!你们快告诉我,那个姓柳的……到底和我娘是……是什么关系?”

慕容正英咽喉里咯咯作响,刚要用手捂住嘴巴企图止咳,不料咳嗽没有停止,反而却有另外两股红中带黑的脓血从他鼻孔涌出,汩汩不绝。这便使得他呼吸更加困难,哪里还有力气开口说话?

欧阳忠在旁看见他这样子,于心不忍,于是便替他答道:“那个姓柳的乃是当年……令堂未嫁入贵府之前的……未婚夫!”

第7章 扑朔迷离(一)

群雄听闻此言,人人耸然动容,个个呆若木鸡,几乎没有一位敢相信这话是真的。慕容江城当然更加不敢相信,但见他心神一分,颓然向前仆倒,发紫的嘴唇中间竟兀自渗出了一条血丝!

群雄见此情状,便都知道那“阎王散”之毒已透过他的手掌入侵到他的体内,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当下立即就有人奋不顾身地扑过来将他扶起,设法施救,又有人迫不及待地把他那空缺的位置给迅速补上——当先一人,赫然正是“刀王”石啸天。

一阵骚动与忙乱过后,“长生殿”内总算稍微恢复了平静。慕容思晴一边搀扶着慕容正英,一边喃喃自语似地说道:“不……这不可能。那个柳成荫只不过……只不过是个唱戏的罢了,我娘怎么可能会……会喜欢这种人呢?”

欧阳忠喘息道:“此事……千真万确,绝无半点虚假。知道这个秘密的……除了我和令尊,还有……还有另外两个人。”

慕容思晴赶紧追问道:“哪两个?”

欧阳忠道:“一个当然是……是令尊的忘年之交,可惜他今晚……有要事在身,并未到此赴宴……”

慕容思晴和欧阳云珠异口同声道:“燕赤霞?”

欧阳忠微微颔首,又道:“而另外一个人,……大概更加……没有谁能想得到……”

“带刀少爷”楚歌忽然在背后抢着问道:“师傅您快说,那人是谁?”

欧阳忠颤声答道:“徐……鸿……儒。”

一听见“徐鸿儒”这三个字,大家又全都暗暗吃惊,咋舌不已。

徐鸿儒乃是当今武林第一大邪教“白莲教”的首领。

“白莲教”创自黄河以北一带,数年前在江湖上异军突起,专以些旁门左道妖言惑众、招兵买马,公然对抗朝廷,麾下成员数以万计,而且遍布中原,随处可见,当真是天下闻名,妇孺皆知。身为其首领,徐鸿儒不仅武功一流,道行更是深不可测,实为当今武林一位名副其实的邪派高手。

只不过江湖上黑白两道水火不容、泾渭分明,所以尽管徐鸿儒本事不小,为人也不算太差,然而许多名门正派却依旧不屑与之为伍。

大约早在十年前,慕容正英与徐鸿儒原本是一对不打不相识的好朋友,虽说未能推心置腹,但是过从甚密,至少并非泛泛之交。

后来天下大乱,烽烟四起,群雄逐鹿中原,连年交战。慕容正英一手创立的“飞龙帮”在纷飞的战火之中势力不断壮大,两年内竟聚集了万人之众,经历了大大小小不下千次战役,慕容正英越战越勇,俨然成为一位一呼百应的乱世英雄;而徐鸿儒也不甘示弱,奋起直追,带领原本只有千余人的“白莲教”左冲右突,每次作战都亲自披挂上阵、浴血沙场,在身经百战之后名望大增,不过数月时间投奔其麾下的勇士也竟达万人,数量直逼“飞龙帮”,力量也几乎完全与之旗鼓相当。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慕容正英一心只想要独霸中原武林,从不喜欢跟官府打交道;徐鸿儒却不但想要来分一杯羹,而且还总是选择在中原与朝廷兵马开战,并企图拉拢慕容正英与他一同打天下,推翻当朝统治,结果常常导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尴尬局面,让人误以为“飞龙帮”和“白莲教”是一伙的,这使慕容正英委实感到有些头疼。为了表明心迹,慕容正英曾经召开武林大会,当众宣布要与徐鸿儒脱离朋友关系,“飞龙帮”和“白莲教”各行其道,毫无瓜葛。徐鸿儒见玩笑开大了,连夜奔赴慕容府,亲自上门向慕容正英赔罪,希望慕容正英宽宏大量,能够收回成命,跟他握手言欢。可惜慕容正英不为所动,依然故我。徐鸿儒恼羞成怒,悻悻离去。从此两人交恶,再无来往,“飞龙帮”和“白莲教”自然也就成了江湖上两大敌对势力,在中原武林争持数年之久,各不相让。

这段武林旧闻流传已久,在江湖上众所周知,耳熟能详。

正因为这样,此刻欧阳忠嘴里说出这位“白莲教主”的名字,大家才统统吓了一大跳,同时心中也都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均想:这件事徐鸿儒应该已经知道了很久,难怪这些年“白莲教”能够在慕容正英的眼皮底下站稳脚跟,一定是担心徐鸿儒会一不小心把他老人家的那段风流情史说了出去,让人知道原来顾三娘是他当年从别人手里边抢来做老婆的女人。

这一刹那,慕容江城骤然感觉今晚发生的事件起因相当复杂,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正在恍惚之间,欧阳忠几乎用尽全身最后一分力气,忧心忡忡地对他说道:“徐鸿儒虽然……并非卑鄙小人,断不会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我与你爹,可惜的是两大帮派……为了称霸武林,向来素多积怨,因此此事未必……与他无关。江城,我与你爹……年事已高,垂死之人……死何足惜?怕只怕那敢下此毒手的人,真正想要对付的……并非只是我与你爹,而是整个‘飞龙帮’……和慕容家族!……云珠……云珠……”

他一面嘶声呼唤女儿的名字,一面用手四下摸索,两眼黯淡无光,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死灰色,显然已被完全毒瞎了。

欧阳云珠一直依靠在他侧畔,寸步不离,这时听见他的呼唤,连忙捧起他的手道:“爹,女儿在这里……女儿在这里!”

欧阳忠凄然笑道:“云珠,爹对不起你……你同江城好事将近,爹却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云珠,江城……江湖险恶,人心不古,你们日后行走江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必须……互相尊重,彼此信任,相敬如宾,不舍不弃,知道吗?”

欧阳云珠悲痛欲绝,眼泪簌簌而落,想要开口声音又已哽咽,只能够不住地点头。而慕容江城这时也同样泪水潸然,无力回应。

再看欧阳忠旁边的慕容正英,身体正在缓缓倾斜,一点点瘫软,终于倒在他女儿慕容思晴的肩膀上!

可就在他临死前的一刻,他竟突然回光返照,猛地抬起头来,仰天笑道:“欧阳老弟,你我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想到头来竟落得如此下场!……老弟可曾记得当年你我……结拜之时,再天下英雄面前……发过的誓么?”

欧阳忠脸上露出最后一丝笑容,断断续续地答道:“当然记得——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话音刚一落下,他的脑袋便即歪在一边,已然气绝身亡!

慕容正英紧紧握住他的手,气若游丝地笑道:“是的,就是这句话: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我们……果然做到了!”说完他双眼一闭,也已永远停止了呼吸!

从这一刻起,这两位曾经叱咤风云、纵横江湖数十年的乱世英雄,再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再也不能听见任何声音,包括他们的儿女们惊呼和痛哭的声音。

“刀王”石啸天乃是粗人一个,大惊之下竟不知慕容正英已死,以为又是晕了过去,忙将右手收掌为拳,将左手移至慕容正英左肩,复化右拳为掌,一掌拍在慕容正英右肩上面,还想要拼尽全力对他进行抢救。但这时坐在石啸天身后的慕容江陵与楚歌二人体内真气外泄迅猛,体力不济犹如强弩之末,是以石啸天这一掌拍出并不如先前那样内劲十足。于是他再次强行运气发功,欲尽最后一搏。

不料蓦地里一阵冷入骨髓的寒意突然袭遍全身,使他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身不由己地往后倾倒。

他双掌刚一脱离慕容正英身体,唇角便有一道血箭喷射出来!原来他也像慕容江城一样救人心切,未依足“鬼见愁”聂九之言行事,被那“阎王散”之毒所侵!

便在这紧急关头,所有在场的人全都很清楚地听到一声女人发出的哀号。

这声音在石啸天听来竟是无比熟悉,当下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忙不迭地循声望去,见那女人赫然正是他的结发妻子陆飘萍!

第8章 扑朔迷离(二)

陆飘萍用手紧捂着自己的大肚子,一张美丽的脸庞竟充满了痛苦和不安。

石啸天见状霍然起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扶住妻子,既心疼又关切地问道:“飘萍,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陆飘萍的额头和颈部都是汗涔涔的,一边喘息一边答道:“肚子。……啸天,我的肚子好疼……真的好疼……”

石啸天不由得一阵错愕,吃吃道:“怎会如此?是不是……那小东西……在里面踢你?”

陆飘萍道:“不,他没踢我……就是踢我也不会这样疼。”

石啸天道:“要不然……是快要生了吧?”

陆飘萍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嗔道:“这才八个月没到,哪里有……有那么快生!”

石啸天一时为之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忽然间,眼前人影一闪,掠到石啸天的身边。群雄凝神一望——又是那中原神医“鬼见愁”聂九。

石啸天见到聂九时的神色,就好像见到了救星一般激动不已,道:“聂大夫,内人肚子疼得厉害,有劳你……”

他一语未了,聂九已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莫要再往下说,紧接着握起陆飘萍的手腕,将脉门一把扣住。

过了半晌,聂九松开手指,喟然叹息,表情显得颇为疑惑。

石啸天见状心情变得更加紧张,皱眉问道:“大夫何故叹息……内人到底怎么了?”

聂九黯然答道:“‘刀王’,大事不妙,尊夫人脉象乱得很啊。”

石啸天惊噫道:“此话怎讲,难道连她……她也中了毒不成?”

聂九叹道:“不,种种迹象都表明尊夫人并非中毒,而是吃了……”

他话未说完,蓦地里竟有一点寒光从“长生殿”外激射而入,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前额眉心!

聂九顿时一声惨叫,仰天而倒,就此气绝身亡!

群雄大惊之下乱作一团,纷纷抢身上前查看。

只见聂九眉心处赫然插着一枚小小的“透骨钉”!

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说死就死了。陆飘萍乃是一位普通民女,并非江湖中人,从未见过任何大场面、大风浪,况且她又有孕在身,哪里经受得住这般惊吓,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这一时之间,“长生殿”内的气氛已经变得相当恐怖,至少在石啸天看来已经决非久留之地。为了避免让妻子再次受到惊吓,他立刻毫不迟疑地将她拦腰抱起,不由分说便往外冲了出去。

就在众人个个惊魂未定之际,慕容江陵已伸手将插在聂九眉心的那枚“透骨钉”用力拔掉,夹在指间。

殿内灯火依旧辉煌。在一盏大红灯笼的照映下,所有人都能够很清楚地瞧见那枚“透骨钉”上面,分明散发出一种惨绿色的光泽,显然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

慕容江城瞧得两眼发直,脸色忽由苍白变成铁青。

欧阳云珠和慕容思晴则已经吓得连哭也哭不出。

每一个人都木雕泥塑般怔住。良久方才有人打破了沉默,忍不住叫道:“天啊,‘透骨钉’!此乃暗器世家‘蜀中唐门’之独门暗器!”

这人一开口,立刻就有另外一人附和道:“说得不错。此次暗杀行动想必是唐家的杰作!”

话音刚落,随即便有人反驳,道:“非也非也!虽说‘透骨钉’的确出自‘蜀中唐门’之手,但此事却未必是他们所为,因为他们行走江湖可一直有个规矩……”

群雄之中至少有三个人同时问道:“是何规矩?”

这人尚未开口,只听得“五虎断门刀”门下一名弟子抢先答道:“这规矩与敝派一样,那便是不会乱用暗器伤人,更不屑在暗器上面下毒。”

“带刀少爷”楚歌忽道:“不错,这规矩江湖上大多数人都早有耳闻,在下也曾听说。”

慕容江陵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淡淡道:“再说这‘蜀中唐门’亦正亦邪,与我们慕容家族素无来往,更无过节,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会下此毒手。”

此言一出,群雄纷纷点头附和。

正当此时,“长生殿”外面突然闹哄哄的传入一阵喧哗之声。

众人心中生奇,无不回头张望。

片刻,大堂西首后门外,慌慌张张地闯进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一老一少,一胖一瘦,衣着都十分朴素,尤其是那个年老的,让人一望便知他是在慕容府内呆了大半辈子的老管家范开;至于那个年轻的却是“飞龙帮”中的一名帮众,叫做孙得志,由于轻功着实了得,人送外号“没影儿”,在江湖上也可算是个有些头脸的人物。

慕容江城回头时只听见范开嘴里高声叫唤着“大少爷”,领着孙得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多时便已行至大堂中央,来到慕容江城等人的跟前。

慕容江城此刻虽然心情极差,但还是尽量克制,谦逊有礼地朝范开问道:“范管家,唤我何事?”

范开说话有点大舌头,吞吞吐吐地答道:“禀告大少爷:方才我……我和孙得志……在膳房里边,发……发现了一件物事。”

慕容江城皱眉道:“哦,是什么?”

孙得志不等范开开口,已经一边伸手入怀,一边抢着说道:“少爷你瞧,是这玩意。”将手伸出衣襟时,手上已然多了一样东西。

刹那之间,所有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集了过来。只见他手上之物乃是件首饰——一支闪闪发亮的凤头吊坠金钗。

慕容江城怔住,每一个人都怔住。只听范开又忍不住说道:“大少爷,据我所知……咱们慕容府里的厨子,好像……好像没有女流之辈。”

慕容江城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道:“是的。”

范开道:“那么,这支金钗……会是谁的?”

慕容江城道:“这……这个我也不清楚。”随即环顾四周,向在场宾客问道,“敢问诸位有谁知道?”

群雄纷纷摇头,面面相觑,脸上皆是一片茫然困惑的样子。这时忽听一人说道:“我。”

这人赫然竟是“带刀少爷”楚歌。

慕容江城又是一怔,道:“楚兄真的知道?”

楚歌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慕容江城连忙追问道:“还望楚兄当场点明,此物究竟为何人所有?”

楚歌一字字道:“陆飘萍。”

陆飘萍?!

这名字犹如一声平地惊雷,震得群雄个个目定口呆,不知所措。

慕容江城显然也是半信半疑,吃吃道:“楚兄说的……这个陆飘萍,可是……‘刀王’石啸天的妻子?”

楚歌不答反问道:“除了她之外,方才宴会之上,难道还有第二个陆飘萍不成?”

一直站在他身后默然不语的白湘裙,这时候也忍不住插口说道:“对了,我也想起来了:方才宴会之上,石啸天向老爷子敬酒之时,他妻子头上分明戴着这支金钗!”

她这一想起来,马上就有不少人醐醍灌顶般如梦初醒,声称自己也想了起来。

“没影儿”孙得志心中一凛,觉得此事颇为蹊跷,情不自禁地讷讷道:“膳房是煮饭做菜的地方,石夫人的首饰怎么会在那儿遗失?”

楚歌冷笑道:“说得很对,膳房是煮饭做菜的地方——岂非也正是往酒菜里投毒下药的好地方?”

此话并非正面回答,但却似乎一语中矢,谁都不难听出其弦外之音,然而谁都不敢当场肯定。只听老管家范开愕然问道:“如此说来,那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就是‘刀王’石啸天夫妇?”

楚歌道:“不错,在这桌酒菜里面投毒之人,想必就是他们两个。”

白湘裙道:“但是他们刚刚已经设计逃走,此刻恐怕早就逃得远了。”

慕容江陵突然重重一拍酒桌,咬牙切齿地厉声喝道:“追!”

第9章 《金蝉秘笈》

案发前数日。

山东蓬莱,“栖霞山庄”。

拂晓时分,熹微初露,旭日东升,万物苏醒。

燕赤霞也醒了。

昨天一桩轰动京城的大案在他手中告破,夜里便有一帮江湖朋友约他喝酒庆祝,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不少时日滴酒未沾,于是他酒兴和酒瘾一齐大发,醉得一塌糊涂,所以今早醒来时难免有些头晕脑胀。

况且他又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的。

一大清早来敲他房门的不是别人,赫然正是他那年事已高的父亲——因不满当朝皇帝昏庸、官场黑暗,刚刚自愿从朝廷提前告老还乡、解甲归田的“征西大将军”燕纵横。

燕赤霞睡眼惺忪,无精打采,一见天色尚早,便欲赖床不起,懒洋洋地问道:“爹,这么早有什么事?”

燕纵横生怕叫不醒儿子,举着沙包般的大拳头对着房门又是一阵猛捶,扯着破锣般的大嗓门朝房间内高声喊道:“赤霞!赶快起床,有贵客求见!”

燕赤霞皱眉道:“贵客……从哪儿来的?”

燕纵横道:“秦淮河。是个大人物,你猜猜是谁?”

燕赤霞顿时眼睛一亮,道:“从秦淮河来的大人物……莫非是我师父?”

燕纵横笑道:“我只是说秦淮河,又没说‘清凉山’上的‘清泉寺’,怎见得一定是你师父明镜大师?再说明镜大师哪会反过来求见你这位俗家弟子!”

燕赤霞终于被他父亲弄得睡意全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一边下床穿衣服一边接着问道:“爹,你先告诉我那个所谓的大人物,是男的还是女的?”

燕纵横道:“女的。”

燕赤霞“哦”了一声,恍然道:“那我猜到她是谁了。”

燕纵横道:“说来听听。”

燕赤霞道:“秦淮河的上、中、下游各住着一个大人物,而女的只有一个。”话音稍顿,穿好衣服并打开房门道,“那就是——‘金蝉宫’宫主柳金蝉。”

燕纵横微微一笑,默默颔首,表示儿子猜对了。

燕赤霞却似乎有点笑不出了。

“金蝉宫主”柳金蝉的名字,江湖上几乎每个人听了都一定会觉得如雷贯耳、肃然起敬。

因为她乃是个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十七八年前,她曾经一个人单枪匹马,独闯邪派高手云集的“十二连环坞”,将臭名昭著的“毒蛇帮”帮主连庄、连胜兄弟二人同时刺杀于千人包围之中。不久她又再接再厉,深入虎穴,与燕赤霞的恩师——秦淮河畔、清凉山上的“清泉寺”住持明镜大师——联手剿灭了入侵中原的契丹军队一支接近三百人的精锐队伍,手刃契丹骑兵百余人,为朝廷平息了一场动乱,保住了一方平安。所有这些虽然都是老掉牙的陈年旧事,但仍为江湖后辈们所津津乐道。

后来柳金蝉突然宣布金盆洗手,从此隐退江湖,不论黑白两道的事情都一概不再过问,而是专心闭关修炼,并将一身绝世武功、轻功心法和口诀等,集中精力编写成为一部记录其毕生武学精髓的著述,叫做《金蝉秘笈》。此书完成之后,立即被武林中人视作金蝉宫的镇宫之宝,可谓是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武林奇书。

像柳金蝉这么样一位天下闻名、万人景仰的武林名宿、世外高人,不在金蝉宫内清修静养,而是一大清早便不期而至、亲自造访“栖霞山庄”,究竟所为何事?

燕赤霞心中感到十分好奇,赶紧整理仪容、端正衣冠,随他父亲燕纵横一起匆匆忙忙地穿过门外走廊,步出庭院,不多时便已行至山庄东面的前堂花厅。

燕纵横属于朝廷中人,素来不喜欢过问江湖上发生的事情,因此刚刚行至花厅,便很识趣地拐到别处溜达去了,留下儿子燕赤霞独自一人在那里应付。

燕赤霞凝神一望,只见花厅左首正中一张太师椅上,四平八稳地端坐着一位六旬老妪,头插一支朝天簪,手拄一根银拐杖,衣着简朴却很大方得体,容颜苍老但仍不失威严,叫人一望可知她便正是江湖上极负盛名的“金蝉宫主”柳金蝉。

她本来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像个老尼入定般一动不动。然而正当穿着一身胜雪白衣、犹如玉树临风般潇洒倜傥的燕赤霞才刚踏入花厅门槛一步,她的双眼就已睁开,眼中精光大盛,令人不敢逼视。

燕赤霞一见之下心里虽然打了个突,但却仍旧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侧身前行。

这地方毕竟是他的家,就算皇帝老儿来了他都不怕。

柳金蝉见状也跟着一声不响地缓缓站起身来,拄着拐杖朝前走去。

未几,双方相距已不过两步之遥,不约而同地驻足而立。燕赤霞内心对对方满怀敬意,当然必须得先行抱拳施礼,垂首笑道:“晚辈燕赤霞未知前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前辈多多海涵。”

谁知柳金蝉却依旧默不作声,只是不停转动两只眼珠子,将燕赤霞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一番,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这才稍微露出一丝笑意来,啧啧称赞道:“江湖上人人都说,名满天下的燕赤霞乃是名门将才之后,器宇轩昂,风度翩翩,实属人中龙凤,武林娇子。老身今日得以一见,方知大伙儿所言非虚。”

燕赤霞微微抬头,又谦逊地笑了笑道:“前辈过奖,燕赤霞愧不敢当。”语声稍顿,便即试探着问道,“想那千古名胜秦淮河离此山长水远,柳老前辈此次风尘仆仆地连夜赶到‘栖霞山庄’,断不会只是为了来亲眼印证那些所谓的江湖传闻吧?”

柳金蝉颔首笑道:“燕庄主果然快人快语,颇合老身之意。既是如此,老身也不拐弯抹角,这就将心中块垒和盘托出。——不瞒燕庄主你说,老身此行目的,为的正是一桩棘手的案子,想要劳烦燕庄主来破解。”

燕赤霞道:“哦,什么棘手的案子,居然难倒了您老人家?”

柳金蝉面上笑容顿失,黯然发出一声长叹,道:“‘金蝉宫’失窃了。”

燕赤霞不禁皱起了眉头道:“‘金蝉宫’失窃……何物被盗?”

柳金蝉道:“《金蝉秘笈》。”

燕赤霞闻言大吃一惊,失声叫道:“《金蝉秘笈》!那本书可是您老人家的毕生心血!”

柳金蝉道:“不错。”

燕赤霞道:“知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柳金蝉反问道:“倘若老身知道是何人所为,又何必不远千里到这地方,来找燕庄主你呢?”

燕赤霞愣了一下,连忙说道:“前辈言之有理,晚辈被一时吓糊涂了才会这样慌不择言,求前辈见谅。”边说边伸手搀扶柳金蝉侧身坐回座位,又道,“前辈稍安勿躁,请坐下来喝杯热茶暖暖胃,然后慢慢再说不迟。”

柳金蝉一声不吭地点点头,老实不客气地端起搁在茶几上面的一杯“雨前龙井”,翻开杯盖,呷了两口,这才娓娓道:“十天前老身带着养女柳含烟,去了一趟山西太原,前两天才打道回府。不料就在当天晌午,‘金蝉宫’里便传出了秘笈被盗的不幸消息。老身获悉此事错愕不已,连歇息也顾不上便直奔‘练功房’。”

燕赤霞道:“‘练功房’?”

柳金蝉道:“那是老身闭关修炼之所,同时也是《金蝉秘笈》藏放之处。房内有密室,秘笈便藏于密室之中。”

燕赤霞道:“这么重要的地方,可有派人把守?”

柳金蝉道:“没有,因为房内有两扇厚重的石门,密室那扇石门后面的墙壁上,还布置了重重机关。”

燕赤霞道:“如此说来,普通人在一般情况下想要进入那里边,一定相当困难?”

柳金蝉道:“是的,简直比登天还难。”

燕赤霞道:“那么当时前辈发现那里边有何异样,例如陌生人的鞋印或衣物之类?”

柳金蝉道:“没有,完全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留下,密室周围也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但是密笈却偏偏不翼而飞了!”

燕赤霞道:“除了前辈自己之外,还有谁知道密笈藏在那里边?”

柳金蝉道:“宫里的弟子都知道。”

燕赤霞道:“首先发现密笈被盗的人又是谁?”

柳金蝉道:“是老身的养女柳含烟。”

燕赤霞讶声道:“柳含烟……事发当天,她不是才刚和前辈您一起回宫么?”

柳金蝉道:“不错。当天午饭过后,老身觉得很困倦,便去了卧室就寝,而含烟便经老身允许,跑到‘练功房’内的密室里去看书。”

燕赤霞道:“看书?”

柳金蝉道:“对,密室里并不止《金蝉秘笈》一本书。”

燕赤霞道:“柳老前辈,听您这么说,过去曾经进过‘练功房’的人……好像也并不止您自己一个?”

柳金蝉道:“是不止,宫里不少弟子都曾进过。只不过懂得怎么使用和控制那些机关的人,就只有老身与养女含烟而已。”

燕赤霞道:“那么宫外的人呢?”

柳金蝉微笑道:“宫外的人就更加不用说了。未经老身许可,即便是当朝皇上驾到,宫中弟子也照样会将他拒之门外的。”

燕赤霞沉思半晌,道:“柳老前辈,听您讲了这么多,晚辈心里有了一个初步推断,却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柳金蝉道:“燕庄主但说无妨。”

燕赤霞道:“晚辈斗胆猜测——此案之起因,很有可能是贵派门下弟子在宫中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柳金蝉断然道:“不,不会的,‘金蝉宫’一向戒律森严,门下弟子个个循规蹈矩,均把那本秘笈视为镇宫之宝,又哪里会监守自盗?”

燕赤霞笑道:“《金蝉秘笈》何止是贵派镇宫之宝,简直就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旷世奇书。正所谓‘宝物动人心’,江湖上任何门派里面,都难免会有一个甚至几个野心勃勃的害群之马,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地想要将掌门人的宝贝或宝座占为己有,这是江湖中人经常会遇到的事。所以前辈莫要把话说得那么绝对。”

柳金蝉闻言低下头去,咬牙切齿地喃喃道:“燕庄主言之有理……。若是老身回宫之后,查出真如你所言……是敝派门下弟子在暗中捣鬼的话,老身一定会毫不留情地重责不怠……清理门户的!”

燕赤霞道:“柳老前辈切莫太过激动,因为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种可能是暂时无法排除的。”

柳金蝉道:“哦,哪两种可能?”

燕赤霞道:“第一种可能,便是宫外有人趁前辈您那数日外出,乔装打扮成贵派门下弟子混入宫中,伺机盗窃。”

柳金蝉点头道:“燕庄主所言极是,老身也一直这样认为。那第二种可能呢?”

燕赤霞道:“第二种可能当然就是贵派内外都有人在觊觎那本秘笈,因此串通一气、里应外合,联手将那本秘笈给偷走了。”

他略一沉吟,又紧接着道:“但不论以上三种可能哪种最终符合事实,其结果也许都一样,那就是盗书贼为了安全起见,必定会将秘笈迅速转移到‘金蝉宫’外边。因此……”

柳金蝉道:“因此怎样?”

燕赤霞道:“因此前辈您要晚辈替您捉拿疑犯,倒不如让晚辈替您找回失物,探险寻宝向来都是晚辈的一大喜好。”

柳金蝉笑道:“这一点老身倒是早有耳闻。江湖上人人都说燕庄主身上有‘三宝’,其中有一把上古神兵——‘诛邪剑’,便是你在一个海外仙岛上求得的;而另外两件稀世宝贝——‘阴阳镜’和‘再生符’,则是你在仙界与冥界分别立了一项大功,太乙真人与地府娘娘各自赠送给你的。”

燕赤霞也不禁哑然失笑,道:“看来柳老前辈在来找晚辈之前,就已经将晚辈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柳金蝉道:“若不如此,老身只怕所托非人,此乃人之常情,燕庄主宅心仁厚,想必不会怪罪于老身吧?”

燕赤霞忙道:“前辈这么说就未免太过见外了。晚辈对前辈仰慕已久,只是缘悭一面,一直恨未识荆,又岂敢有这般念头!”

柳金蝉道:“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燕庄主何必这么认真?”垂首呷了口茶,又道,“但接下来老身还有一事不明,要向燕庄主请教,还望燕庄主能够继续这么认真回答我。”

燕赤霞道:“请教不敢当,前辈只管问便是。晚辈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柳金蝉道:“近日京城有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老身从秦淮河日夜兼程赶赴此地的这一路上,随处可以听见有人在谈论那个话题,就连普通百姓竟也大都知道破获那桩大案的人,便是你这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游侠’。”

燕赤霞谦笑道:“什么‘天下第一游侠’,只不过是世人乱加在晚辈身上的一个虚名罢了。前辈千万莫要也这样认为。”

柳金蝉道:“燕庄主何必太谦。……其实老身真正想知道的是:那究竟是一桩什么样的案子?”

燕赤霞道:“那也是一桩盗窃案,因为和当朝天子有点关连,所以才会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

柳金蝉道:“哦,当今皇帝到底不见了什么宝贝,连老百姓都如此紧张?”

燕赤霞道:“那宝贝就是——‘免死金牌’——三道‘免死金牌’。”

柳金蝉不由得一阵错愕,吃吃道:“什么……‘免死金牌’,而且还有……三道之多?”

燕赤霞道:“是的。”

柳金蝉道:“那究竟是何人所为?”

燕赤霞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是一个小太监,受到皇上身边一位宠妃和老太监的唆摆,深入太后寝宫,盗走了那三道‘免死金牌’。唉,这年头奸臣专权、豺狼当道,导致朝纲混乱、官场黑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事竟如家常便饭一般在皇室内频频发生,就连那些太监们居然也要跟着一块起哄掺和,结果只能是越描越黑……。难怪家父会看不过眼、称病返乡了。”

柳金蝉奇道:“‘免死金牌’怎会藏在太后的寝宫之中?”

燕赤霞摇头道:“抱歉得很,柳老前辈,这个问题晚辈一点不感兴趣,因此没有追究。身为江湖中人,咱们是不应理会这种闲事的。——江湖与朝廷,原本就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柳金蝉道:“可是燕庄主却为何……偏偏要插手这桩案子?”

燕赤霞道:“只因这其中牵涉到晚辈一个好朋友的性命安危,晚辈不能袖手旁观,所以就不得不去赶那趟浑水。”

柳金蝉道:“燕庄主的那位好友是谁?”

燕赤霞道:“是高飞——‘侠盗’高飞。”

第10章 美女青睐 (一)

一听见“高飞”这个名字,柳金蝉顿时脸色一沉,瞳孔也骤然收缩。

——“侠盗”高飞是近十年来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梁上君子,同时也是当今武林中的“四大轻功高手”之一,其轻功之高惟有燕赤霞可及,但论起盗窃之术,天底下无人能够望其项背。“盗窃”对此人来说不仅是一种职业,更是一门相当高深的艺术,令他一生着迷并乐此不疲;而他盗窃的目的常常是为了劫富济贫、匡扶正义,就像有些侠客杀人是为了除暴安良一样。在那个社会动荡的时代,在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他的这种做法大受黎民百姓的欢迎和赞赏,许多武林后起之秀都视他为值得仰慕与崇拜的偶像,纷纷将他称作是盗中之侠。久而久之,“侠盗”二字便很自然地变成了他的绰号。

燕赤霞无意中一眼瞥见柳金蝉面上的表情,心中不由打了个突,道:“前辈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柳金蝉不答反问道:“燕庄主,你说呢?”

燕赤霞想了想道:“莫非前辈怀疑……是高飞偷走了那本秘笈不成?”

柳金蝉仍旧不敢直接言明,只是放下茶杯,喟然叹道:“老身自从退出江湖之后,一直深居简出、孤陋寡闻,所以万万不曾想到……燕庄主的朋友之中,居然会有这么样一位梁上君子。”

这话明显带有讽刺意味,弦外之音已是不言而喻。

燕赤霞闻言不怒反笑道:“我那位姓高的仁兄艺高胆大,几乎无所不偷、无处不偷,就连天子脚下的六扇门那里,也已不止一次留有他的案底,这便难怪前辈您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去。”

柳金蝉道:“只因老身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普天之下,有哪个盗贼手段这般高明,居然能够偷到我的‘金蝉宫’里来。”

燕赤霞道:“话虽如此,但晚辈敢斗胆向前辈保证,《金蝉秘笈》绝不是高飞偷的,正如那三道‘免死金牌’不是他偷的一样。”

柳金蝉微微一怔,道:“何以见得?”

燕赤霞道:“前辈有所不知,正所谓盗亦有道,高飞平生做案无数,可都是依照遵循着三条原则去做的。”

柳金蝉道:“哦,哪三条原则?”

燕赤霞道:“第一,下手的目标若是金银财宝,目的定是为了扶危济困;第二,下手的目标若是无价之宝,前三天内必会事先通知宝物主人,后三天内必会物归原主;第三,不偷任何兵器与武功秘笈。——单凭这第三点,便知此事并非高飞所为。”

柳金蝉道:“这三条原则恐怕是他自己定下的吧。”

燕赤霞道:“不错。”

柳金蝉道:“那他要改变还不容易?”

燕赤霞道:“据晚辈所知,这三条原则他从来没有改变过。”

柳金蝉道:“燕庄主是他的朋友,当然要帮着他说话。”

燕赤霞微笑道:“柳老前辈这么样说,好像连晚辈也不太信得过了,不是么?”

柳金蝉又叹了口气,讪讪的道:“老身并非此意,只不过是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而已。”

燕赤霞道:“想当初两宫皇太后不见了那三道‘免死金牌’,同样一口咬定是高飞偷的,后来一经调查,原来不是,当时她们脸上的表情,就跟柳老前辈您现在的样子差不多。”

柳金蝉道:“燕庄主真的敢保证……那个盗书贼不是高飞?”

燕赤霞道:“真的,晚辈敢以人格担保。”

柳金蝉连忙说道:“燕庄主言重了!老身到目前为止只是怀疑,并没有一口咬定,而且老身也从未将这个消息和这种想法透露给任何人……”

燕赤霞道:“这就再好不过了。倘若此事流传开来,江湖上必定又将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到那时局面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种事相信前辈已经见过许多,不必要我举例子的。”

柳金蝉道:“可是那个盗书贼……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燕赤霞道:“这个晚辈一时也不好妄下定论,一切都要等到查清事实真相再说。”

柳金蝉道:“燕庄主言下之意,是肯答应帮老身这个忙了?”

燕赤霞道:“柳老前辈不远千里,亲自前来敝庄委以重任,晚辈岂有拒绝之理?更何况晚辈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之人,即便前辈不亲自前来告知此事,晚辈也是一样会照管不误的。”

柳金蝉闻言,立刻喜形于色道:“那么此事便有劳燕庄主了。”

燕赤霞莞尔一笑,道:“前辈不必客气。能够为前辈效劳,晚辈感到荣幸之至。”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串女孩子的娇笑声。

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任何人听了都不免怦然心动。

紧接着,一位容貌美艳的妙龄少女莲步轻移,一边吃吃傻笑着,一边悠然走进这个花厅里。

她青春少艾,笑靥如花,叫人一见之下更加怦然心动。

燕赤霞看到她笑,自己也笑了,笑得不仅也有点傻,而且还有点尴尬。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这位少女是谁。

柳金蝉虽然也想笑,但却偏偏故意板起脸,朝这少女嗔道:“含烟,不得无礼。还不快过来拜见燕庄主?”

这少女仍不停掩嘴发笑,及至趋近燕赤霞跟前才拼命忍住,同时敛衽为礼道:“小女子含烟,拜见燕庄主。”

燕赤霞马上回礼道:“姑娘不必客气,请随便坐。”别过脸去问柳金蝉道,“这位想必就是方才前辈提起过的……柳含烟柳姑娘了?”

柳金蝉颔首道:“正是。老身这次原本打算独自前来,不料到了半路才发现,这傻丫头居然一直在背后偷偷跟着,无可奈何,只好把她也一块带上了。昨夜里老身再三叮嘱过她:初到蓬莱仙境要有礼貌,不可乱闯乱撞。只可惜她玩心太重,老身稍没留神看紧,她便立刻溜得不见人影,竟连山庄的大门都没有进。因此令尊燕老将军就总以为,这里只来了老身一位客人。”

燕赤霞道:“哦,原来如此……不打紧的,反正过门都是客,在下一律欢迎。……来来来,柳姑娘请上座,在下这就命人奉上早茶和点心。”

谁知这少女柳含烟竟似乎不太领情,扭头撇嘴地道:“不了,本姑娘在外面已经吃饱喝足了,再吃的话恐怕会撑死。”

燕赤霞道:“那么姑娘一路奔波到此,定是有些累了,在下命人带姑娘去客房歇息如何?”

柳含烟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道:“不去……本姑娘一点也不累,精神好得很。”

燕赤霞怔住,觉得有点下不了台。耳边只听得柳金蝉忽又嗔道:“含烟,有道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咱们眼下不是在‘金蝉宫’,而是在‘栖霞山庄’,你怎么胆敢在燕庄主面前放肆?”

柳含烟的眼珠子溜溜一转,走过去伸手挽住柳金蝉的胳膊,撒娇道:“娘,女儿天生好动,到哪里都是坐不住的,这一点娘最清楚不过了……。您瞧这‘栖霞山庄’果然是名不虚传,地方既宽广又漂亮,您老人家不如让女儿陪着,到处走走看看,好好散一散心,没准什么郁闷忧愁、烦恼困惑统统都会消失啦。”

柳金蝉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眼道:“你这鬼灵精,一天到晚只顾着玩!娘这把年纪哪能像你一样精力充沛?况且咱们‘金蝉宫’这回丢失了《金蝉秘笈》,你怎么一点也不感到揪心,反而还有心思游山玩水?”

柳含烟扁着嘴道:“秘笈失窃之事,不是交给燕庄主去处理了吗,您老人家还有啥好揪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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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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